就职述志
今天晚上,站在这讲坛有很大的亲切感。很同意江Sir所言,这里给我有「主场」的感觉。我于安素洗礼、结婚,两个儿子也在此领洗。这是我成长的地方,也见证个人生命不同的阶段。我一直在想,下一次以「主角」身份在安素出现,应是我的安息礼拜。没想到,在婚礼与安息礼拜之间,竟会有这样一个就职崇拜。其实,今天的感觉,跟安息礼拜也很相似,所不同者,是安息礼拜时我不能亲自跟大家握手,亲自接受各位的祝福。不过,不少人心里其实也在想:「邢福增,睇你做院长,点死法!(广东语)」因此,就职崇拜,可被理解为安息礼的揭幕,「述志」也是为自己撰写的「述史」。
每次听到「述志」的时候,都会感觉很亲切,因为这是我幼子的名字。记得2001年为他起名时,是希望他日后有「志」可述。相信,这也在许多父母的心愿。作为成年人或家长,我们常常担心孩子们长大后是否寻索到自己的志向,但有一天,当你发现孩子们愿意为理想而甘付代价,有所担当,甚至面对凶恶时,我们不得不承认,用生命去言说或证实自己的志向,其实是沉重的。
今天晚上,我也是怀著沉重的心情在众人面前述志。大家看见圣坛上的花,不知有何感觉。安素堂负责为今晚就职崇拜插花的魏太太,问我有何意见时,我想一想,便说,可否以竹来组成十字架。当时她两次问我:十字架,会否很沉重?对,很沉重,但这确是我面对院长职分的感觉。
这份沉重的感觉,不是如何用口去述说出来,承担院长职份,想到背后的责任、自己的能力与志向,以及两者间的鸿沟时,实在想说:拜托,别开玩笑了。这确是我在过去一年多内心的真实感受。我最后还是愿意接受推荐,但也像江sir所言,有种被同工所骗、出卖的感觉。从基督教的说法,这是「承担」,按中国文化的说法,这是「挨义气」,放在今天香港的处境,无异是「食住先」、「做住先」的考虑。
不经不觉,投身神学教育已经廿一年,五分之二的人生都在神学院渡过。如果你问我,那一刻是我奉献走上神学教育的道路?我会很坦白的说:没有。回顾近五十个寒暑,我发现自己所走的路,总是充满著「偶然」及「被动」的,但这些「偶然」与「被动」却为生命掀开了重要一页,传奇的一页,甚至改变人生的轨迹。
1983年,中大入学试放榜,纯粹以获取录机会来选科,糊里糊涂地入读历史系。期间信主,认识了当时的大师兄梁家麟,受他感召,走上了中国基督教史研究的不归路。1990年,在陈崇荣宣教师的安息礼拜上立志奉献自己,当时是由卢龙光牧师讲道,我仍记得(他讲的很多篇道均已忘记了),他引用了约翰福音十二章:「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,仍旧是一粒,若是死了,就结出许多子粒来。」我被陈崇荣宣教师的生命感动,不明白为何他的生命那么短暂。因此,也愿意效法他的奉献生命,为主所用。但到底要走一条怎样的路,其实仍没有任何的方向与确据。1991年,出于对中国基督教史的热诚,很想进修,当时历史系并没有合适的老师,曾到神学楼跟神学组老师郭佩兰博士面谈。幸好一年后,梁元生院长及刘义章教授回中大任教,让这无主孤魂有所寄托,可在历史系进行中国基督教的博士研究。1993年,仍在读博士期间,更蒙家麟兄引荐,盲打误撞地作了神学院教师。在建道神学院事奉了十一年,感觉一切都很好,却又被温伟耀教授及卢龙光牧师召唤到另一个平台去服事中国,就这样于2004年来到崇基。更没想到,十年后的2014年,在完全没有任何预备及计划下,竟然要承担院长的职份。
8月1日履新院长职务以来,生活起了极大的变化。每天在行政、会议、文件、人事等事情中,发现离自己喜爱的读书、研究、写作愈来愈远。有一种「义理不交于胸中」「面目可憎」「语言无味」(北宋黄庭坚语)的感觉。一直以来,见到尊敬的冯荫坤先生,都很羡慕他,近日这种情怀更是如火般炽烈。我常想,他见到我们时,在谦谦君子的微笑背后,会否在叹息:「为何你们总是不务正业?」但在这些苦涩的味道当中,我提醒自己,不能停留在这种感觉。保罗在林前说:「我若甘心做这事,就有赏赐;若不甘心,责任却已经托付给我了。」(林前九章17节)既然已经担负起院长的责任,即使不是心甘情愿,也得勉力为之。我想起差不多二十年前,读到台湾宇宙光机构总干事林治平教授一篇文章,分享他事奉二十年的感受。他说在事奉历程中曾有许多因著「勉强」、「不得已」才走上去的道路,但却成为一生的转捩点。初时有著被逼勉强的牺牲感觉,但越走下去就越有甘心被勉强的顺服与交托。蓦然回首,始发现原来一生的计划都掌管在上帝手中。二十多年来的事奉,对这话有愈来愈深的体会。我知道,今天,我也要学习「勉强自己甘心」到「甘心自己勉强」的功课。而这功课,是许多奉献者需要一生去学习的。
大家会发现,就职崇拜的邀请咭、程序,以至圣坛,都以竹作主题。我很想以「竹」明志。感谢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岛子老师,为邀请咭题字,又同意使其作品「苦竹」。为甚么会选取竹?竹的特色是四季长青、有节及空心。常青表示持续的力量、有节是需要气节、空心即虚己的倒空,这是我要向上主祈求的。再者,一枝竹的力量有限,但将多枝竹扎在一起,便能够抵御各样压力,不易折断。我真的很需要神学院同工、校董,同学及校友,各教会的支持,始能面对各种挑战。用竹重构成十字架,融合了中国文化与基督教信仰,这也代表了我所领受的召命。十字架是受苦与承担,人世间被视为愚拙的,甚至想要拆除的,却是认信上主必胜的荣耀标记与盼望。苦竹是我的心声,也是提醒。
最后,容许我在此向我的家人表达心底里的说话。很抱歉我竟将自己放在这样的位置上,这意味著整个家庭要付上代价,我希望这段时间不会很长。灏志、述志是我所爱的孩子,今天爸爸的经历,正好说明你们名字背后的意思:生命需要有「灏」大不绝的意「志」,以及找到可以言「述」,并愿意摆上自己的「志」向。感谢太太葳妍多年来默默的支持与付出。我们不是江sir所说的相敬如宾,而是充满角力的。抱歉常让妳失望,但是没有妳的同行,我不知如何走下去。
周二时收到一位朋友(魏克利牧师,Philip L. Wickeri)的电邮,他因为答允到台湾开会,今晚不能参加。在电邮中,他说:「在这时候,我真的不知应该要恭喜你或是同情你。不少人对这样的行政领导权柄趋之若鹜,但无论如何我无法想像这会是你。因此,履行这职分意味著你真的为众人而作仆,我相信你能够带著谦卑、力量与恩典来作工……欣赏你愿意接受并非你所追求、也不是你所想的位置,我为你送上挚诚的祷告与支持。」(Actually, I don't know whether to congratulate you or commiserate with you on this occasion. I know that many people love to take up such a position of administrative leadership, but somehow I cannot imagine that being the case with you. So, to assume this position means that you are really a servant for the people, and I am sure you will carry out your task with humility, energy and grace….I admire you for taking up a position you did not seek, and may not have wanted, and I offer you my deep prayers and expression of support.)
抱歉今晚没有甚么高言大志,有的只是一位充满忐忑及战竞的受职者的感受及心声。际此香港社会及教会处于前所未有的考验及撕裂的时候,担上院长的职份,神学教育如何回应?确是重大的挑战。希望在座各位也为这个「我」祷告。
如果用一本书来比喻人生,我在建道的十一年及崇基的十年,无疑是十分充实与精彩的第一及第二章。我正要面对的,是如何进入第三章。偶尔有人会说我写书的生产量很高,但其实,个人生命这本书的撰写,却仍未完成。我不知道这一章会写多长(我很希望可以早点写完),第四章会是甚么?这本书共有多少章,结论又是如何。我可以作的,就是坚守上主的召命,忠心完成当前的责任。正如保罗说:「盖行此若情愿,必受报;若心不甘,余犹受其责任之托。」(林前九章17节,马礼逊译本)
邢福增
2014年10月16日